然而觉得耳朵很痒,原来是眼泪流进去了。

步行去那里

作者/夏瀑

 

一对母女,两个失败者,在春天尝试互相理解与体谅。


母亲在我家小住那段日子,我们几乎没有过任何睡前谈话,因为我都很晚才睡。

母亲侧卧在床上,倒头就睡,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瞪着眼睛喝令我“赶紧上床睡觉”。餐桌上的台灯照着电脑,一直照到电子日历上的“今天”变成了“明天”,我才心安理得地关掉灯,躺到母亲身旁,让黑夜全面渗入。母亲不知道我每天在干什么,以为我还按月收账那份高薪,我索性在电脑上埋头苦干,写我那些之前只开了个头的残篇。

直到有一天晚上,她把眼睛都快贴到电脑屏幕上了却摇摇头,我才松口气,她再使劲也看不清我的生活了。

母亲看手机咯咯笑,看得我心烦意乱。

我就像一个孩子刚上初中的家长那样,要求她有点追求,去读书。从书架上拿起周梦蝶的《鸟道》给她——“别再刷手机了。”我的语气听起来,好像找不到工作无所事事的那个人是母亲。年轻时脾气狂暴的母亲,竟然很轻易就接受了这样的管理,于是手机里直播间的叫卖声黯淡下来,她开始戴着老花镜,在另一盏灯光下读书。

读诗,读这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,读贫穷潦倒却不改贪婪的人们如何向生活索取更多。

三十平米的房间里,厨房对面就是床,餐桌就是书桌,两个人沉默在书桌两端,一人用一片光,好像降雨前夕被两团乌云庇护着的两只鸟,世界暂且安全,日子肃静地发展,好像宇宙里就剩我们两个。还有就是我噼噼啪啪发邮件投简历,往聊天框里发送大段自我介绍的声音,以及心里不停地下着的雨响。

“妈你别动我的书了,都找不到东西了。”早上我就发现书架整齐了很多,但是憋到晚上才跟母亲说出口。

“好啊。”

“不过看着是清爽了不少。”我犹犹豫豫补充道。

但她好像没听见后一句。

母亲每年都在四月初来北京,跟我一起住一段时间,我给她起名叫“春住”。出发前,母亲发来语音,“我又要去你那里春住啦。”母亲来了以后,我就充满激情地带她吃榜上有名的餐厅,去贵出一大截的杜比IMAX厅看电影,逛硕大的历史博物馆。

今年,她说北京高架路两旁的月季花真好看,树枝上的玉兰、海棠好看也好闻,还认识了金银忍冬。她又没有鼻炎什么的,我们挽手走在杨絮飘荡的街上,就会忘了我们是从哪里来的,那些伤心的事情也忘了,也不用非得盘算要去哪。

这是第一天的事。后来的一个月,直到母亲在初夏来临前返回家乡,我们再也没在杨絮飘荡的大街上一起散步。

第一天还有一件事,母亲和我洗漱完躺在床上,开始聊天。我们从今年春节时发生的新事聊到了三十年前的旧事。母亲说我小时候睡觉必须要拉着她的手,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全都给她讲完了,才能累得晕睡过去。后来,直到初夏来临前,母亲都是自己侧卧在床上,一个人睡着了。

去年十月我开始失业,那真是个寂寞的秋天,然后再是一个阴冷的冬天,直到现在我的脚还是冰凉的,没有缓过来。但也总算撑过回家过年,撑过冬天,撑到再次回到犹如潮湿蚁穴但温暖安全的北京,才放松了全身的肌肉,安心做一只在招聘网站里做往复运动的蚂蚁群里的一只,投简历,推销自己,被拒绝,再投简历,做海海失败者里的一滴。

这次母亲来“春住”后,我一开始在咖啡厅当“上班族”,后来转移到图书馆免费“上班”,朝九晚六。假装上班的我假装下班回来,卸掉电脑包,累得扑到床上。

我眯起眼看母亲正在炒菜的背影——在这样局促的小房间里,我们的床连着餐桌,餐桌连着灶台,母亲就在灶台和水池之间来回转悠,沉浸在水龙头的高唱、猪五花和薄盐酱油肩并肩的低吟里——然后我沉沉睡了一个很久没有过的好觉。

吃完饭,我洗了碗,坐在电脑前用excel梳理电子账单,算来算去,想着怎么算出点不一样的东西。母亲坐在餐桌另一侧读阿加莎的《无人生还》,那么紧凑的剧情,可是她又偷偷看我。

“看过《哪吒》了吗?”母亲问。

“第二部吗?”

“就是今年那部新的啊。”

“哦,还没。”

“说是很好看。”

“是吧。”

母亲不爱读书。

我忽然想起来姥爷跟我说过,他女儿小时候是个“愣头青”,坐不住板凳握不紧笔,做的都是带着集体女同学去跟男同学打架之类的事。转眼姥爷走了十三年了,白头发不断从头顶喷出来的母亲,最近却每晚坐在灯下,在我餐桌的那一端,读我书架上的书。我冷不丁地偷看她,嘴巴有时确实一开一合的。

 

我累了

从电车的这头惦记着你

到那头

从昨晚的梦中惦记着你

到今日暮的降临

可是当我打开手机接通电波

看到你的身影后

还没等开口问候呢

我就贪婪地昏睡了

这是我最近唯一的好梦

20x5年4月13日

 

我曾在某个春天里,在白色文档的开头里这样写。那天,在持续了近二十年的婚姻长久战后,母亲终于离开了父亲。

这些年,我几次要母亲搬来北京跟我一起生活,她却说我们“正在过着不同的生活”,然后继续在那个令她错过幸福的小城过自己的日子。那时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邀请母亲一起生活,现在,成为失败者的我忽然明白,是因为我把母亲归到“那一类”里去了。

我们都是失败了却尝试继续活着的人。

那些废弃在文档前几行里的句子,在母亲与我共享一个餐桌时,我硬着头皮开始继续写了,书架上那些自以为读了就会改变了什么的书,一度成为我的羞耻,现在被母亲的手一本一本抚摸,整理,它们一下子变得很老,很老,一下子就像是我内部的东西,而不再是站在外部耻笑我的敌人。

我看着书架上像手机信号一样顺着斜坡滑下来的书脊,此刻春天全然地短暂,却有一种具体的美好,似乎全世界都站在了我这边。

 

四月就这样过没了,转眼快到母亲该回家乡的时候,每晚在温暖灯光下的相处就变得珍贵起来。

我想如果四月可以重新再来一次,我会再早一点上床睡觉,睡前问问她今天在家做什么了。然后每周末带她去一个免费但景色富饶的公园闲逛,一个月里面有四个周末,可以去很多地方。

我平躺在床上,那种感觉又袭来。母亲在黑暗中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很像一位老年人。我在黑暗中抱着手机,开始查电影票。全世界都看过《哪吒》了不是么?只有我和母亲还没有。之前母亲问了两回,我一直含糊其辞,就是想拖着,想要电影下线后花几块钱在家里看就好了,可偏偏这哪吒就是一直不下线。

啊,多久没去电影院了呢。是在哪一刻,“钱”这个字开始变得敏感而脆弱。穷人只会更穷,因为她的时间都浪费在对比价格上面了。我在手机里飞速穿梭,在不同的界面里寻找最性价比最高的那个影院、那场电影,优惠券,会员积分兑换,打车还是地铁……我的脑子在白天与夜晚的片段里穿梭,想回到乍暖还寒的三月,回到再往前的日子里……然而觉得耳朵很痒,原来是眼泪流进去了。

我听见母亲的呼吸沉静下来,黑夜肃静地向前发展。

 

那天我“下班”到家,母亲正把身子探进冰箱里使劲擦拭凝固的污迹。小沙发上干干净净的,连个褶子都没有——四月初,我把两条眉毛拧在一块,叫她“不要往沙发上乱放衣服和杂物;每次坐完了要拍打一下防止沙发塌陷”——看来这个“恶习”她已经改掉了。

衣服、日用品都收拾好了,行李箱立在门口,拉杆拽得老高。

“妈,这周六去看《哪吒》啊。”电脑包还背在肩上,我就走到冰箱旁边通知。

“去哪看?”母亲停下擦冰箱的手,有点疑惑。

“电影院啊,延长上映了人家。”

“真的嘛!”母亲像个小孩那样张大眼睛。

“咋了,你不是想看吗。”

晚饭后的餐桌时间,我坐在灯下,仔细安排了母亲这次小住最后一天的行程。先去博物馆看展览,再去贵餐厅吃鱼,最后去之前我们总去的那家电影院看哪吒。

四月二十七日,是个好天气,决定今天全部的时间都用来陪母亲之后,一些事好像变得没那么急迫或重要了。一大早,窗外的鸟咕咕叫,朝北的窗户透进来一点点阳光,我和母亲悠闲地吃早饭,讨论我们昨晚坐在沙发上一起补习的第一部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的剧情。

大街上的树绿色更浓,海棠花更密实了。逛了一个小一点的博物馆,五千多步,累了,坐在徐徐上升的蒸汽里吃了石锅鱼。可是就在我们刚说完“吃得太饱了,一会儿要溜达去电影院”时,我发现我根本没买电影票。

是因为那天晚上算来算去,绕来绕去,最后忘了付款。于是订单自动取消了。

这会儿再买票已经没有好的位置——当时我是这样想的。后来我才明白,那天没能跟母亲看成哪吒,只是因为那种感觉又来了:我将自己归于失败者的种类,害怕去面对自己的无能。

我和母亲站在石锅鱼餐厅外面,天色已经暗下来了,街上开始有了初夏气息。大人们坐在户外的摊子上吃烧烤,喝啤酒,吐苦水,聊八卦,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跑来跑去,年龄小一点的幼崽会坐在地上傻笑,也不觉得脏。我想,此刻的夜色是一天之中最温柔的时刻。

“我们走着回去?”母亲问。

“家离这挺远,你不累吗。”

“咱们步行回家吧,消化食儿。”

“3公里。”

“今天开心。”

再过三个月就六十岁的母亲牵起我的手,一副什么都可以的样子。

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,一旦衰老下来就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了。我心里的雨哗啦哗啦,声音越来越大了。

责任编辑:梅不谈